走在宝庆路上,
会遇见一段长长的竹篱围墙,
竹篾片交叉的缝隙里,
透出了一个宁静的大花园,
那满目的绿色中,
隐约有洋房轮廓,
前方大门上的门牌上写着:
宝庆路3号
老洋房的蜕变之路
近年来,上海在城市更新过程中,越来越多的老建筑向公众开放。一些并非名人故居的深宅大院修缮重生后,也成为市民休闲生活的新去处。
从2014年开放的淮海中路217号“爱马仕之家”、“绿房子”吴同文住宅,到今年的上海荣宅,沪上一些著名的老建筑经过修缮向公众开放,引发阵阵热潮。
其中,宝庆路3号历经90年岁月首度向公众开放。曾经常年大门紧闭的著名私人花园,如今“变身”上海交响音乐博物馆。
那么,宝庆路3号从第一私家花园到公共建筑,经历了怎样的蜕变?
在整个宝庆路3号,位于宝庆路和淮海路的交叉口,是上海黄金地段中的黄金位置。若干年前,这里曾是“地王”旧法租界霞飞路的黄金分割点。整个宅邸土地使用面积4774平方米,建筑面积1048平方米,洋房群却只占三分之一左右,其余都是大花园,这才是它的显赫之处。
5栋老洋房,半个足球场大的花园和草坪,几颗百年香樟郁郁葱葱……无论旧时今日,它被誉为“上海第一私人花园”,且无人望其项背。
门外看并不起眼,大门里却是“别有洞天”。仔细看,可以发现5栋老洋房并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有的是马赛克墙面,有的是卵石墙面,有的是水刷石墙面,还有涂料墙面;门窗以木制门窗和钢门窗为主,2号楼西南角安装了少见的铅条彩色玻璃窗。其中,卵石墙面的洋房走“古典风”,配有棕红色门窗和红瓦屋顶;面砖外墙的洋房走“简约风”,除了黑色钢制门窗和几根绿色装饰线,再无多余装饰。
原来5栋因为建造时期不同导致建筑风格迥异。宝庆路3号原为德国商人在1925年所建,原来只建造了2号楼和5号楼。1930年,上海近代染料大王周宗良收购房产,并于1936年委托近代著名的华人建筑事务所——华盖建筑师事务所改建,新增1号楼和3号楼,逐渐形成目前的建筑群形象。
新楼”中的1号楼采用了当时上海滩最新潮的现代主义风格,外观简约,是原来房主用于接待客人的地方。花了7年时间,兴建了3幢房子,一幢专门给子女住,一幢是有8个大灶的厨房,还有一幢独立洋房就是专用来接待客人的ball room。
走进洋房内部,只见褐色的地板、木护壁、木踢脚以及楼梯大多未经更换,整体室内装修风格简单,色彩朴素,衬托出内部展品的珍贵价值:中国第一架演奏用的斯坦威钢琴,国内现存最早的交响乐演出节目单,工部局乐队录制的黑胶唱片……
宝庆路3号具有很高的保护价值,其1、2、3号楼是保留历史建筑,4、5号楼是一般历史建筑。在从私家花园到公共建筑的修缮“蜕变”过程中,主要以恢复历史风貌和装饰特色为主,让人们置身其中,如同“穿越”回当年。
暴露在室外的外墙卵石因年代久远,逐渐脱落,施工人员就要选好合适的卵石尺寸,靠人工,一颗一颗粘上去。
从私家花园到公共建筑,从“住宅”转为“博物馆”,老建筑难免要进行功能调整。但是新增功能的同时,要尽可能维护建筑原貌。
宝庆路3号的5座墅彼此独立,结合布展需求,需要串联出一条流畅的参观流线。
因此,在2号楼和5号楼之间新增一座连廊。并将连廊位置向北“挪让”,保留住既有院落的空间形象。立面采用大片玻璃,在室内外都能看到绿化,采光通透,让新建的连廊与周边融为一体。
除了一次性保护修缮,后期运维也考虑到持续保护的问题。经过专业测算,宝庆路3号的建筑楼板负载标准大概是200公斤/平方米,相当于每层楼只能同时承载10个人。
参照这个测算结果,上海交响音乐博物馆把每次参观的人数限定在50人以内。
祖孙三代的海上烟云梦
豪宅,一个极有气派的名词,内里却上演着理还乱、剪不断的家族恩怨。
十余年前,人们也只能从作家程乃珊在《上海宝庆路3号情事》文中一窥这座堪称与世隔绝的上海第一私人花园洋房,微微揭开面纱一角,虽然它如此靠近繁华的淮海中路。
说起这位昔日上海大亨周宗良,也是一位传奇人物。周宗良是宁波人,毕业自宁波有名的教会学校斐迪公学,初时在上海一德商洋行做普通职员。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商谦信商行大班扎罗门,将自己一笔巨款和多处不动产,以周宗良名义寄存。当时并没有办任何法律手续。
如果周宗良赖账吃没他这笔财产,那德国洋大班也奈何他不得。但待战后,周宗良即如数一个铜板不少将巨款还给这家谦信商行。就这样,他以诚实赢得了德国人的信任。
不久,他就成为德国法本集团在中国的总买办。
1929年,周宗良的资产已十分可观,光外汇储蓄就有330万美元。到了40年代,周宗良的资产十分可观,仅外汇就达400万美元,当时上海滩头号人物杜月笙的外汇储蓄也只有十几万美元。
周宗良当年还兼中央银行理事、上海工商界商会主席等,地位显赫。这位买办出身的上海人,讲得一口流利英、德语,生活起居却十分传统。虽然住着洋房,日常衣着都是长衫马褂,开口也是一口宁波腔上海话,很少开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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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周宗良的四女儿周韵琴,是一位与父亲作风完全不同的洋小姐。绘画、钢琴、社交舞样样精通,又讲得一口流利英语法语,相对国学修养较显单薄。偏偏周宗良十分重视传统文化。
为此,他特地选了一位毕业自无锡国文专科学校的、相貌平淡、沉默内向的先生作女儿的家庭教师。一周两次教周四小姐国文、古诗词。岂料,这位富家漂亮小姐竟爱上这位年长自己7岁的家庭教师。
这位桃花运亨通的家庭教师,就是后来获1991年茅盾文学奖的上海作家徐兴业先生。徐兴业的父亲徐春荣是一名实业家,专情闸北民族工业发展,并开办了闸北水电公司。可惜,日本人轰炸闸北时,所有财产化为乌有。出身名门又经历过家道中落的男人,往往比一直顺风顺水、生活在暖房中的小开少爷别具魅力。
对这门婚事周宗良十分反对。他认为自己的女儿离开宝庆路3号围墙,一天也过不下去的。但被爱情滋润得喝白开水也如蜜糖甜的四小姐,却欢天喜地与意中人在今淮海中路的上海市图书馆附近的中南新村———上海普通中上人家集居弄堂内一幢房子的一层楼面,安下新家。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宗良没有出席他们的婚礼。后来,经人说情勉强默认了这门婚事,拨了一份嫁妆给四小姐。
1948年周宗良去了香港后,徐兴业夫妇带着两个儿子徐元健,徐元章和一个女儿回到宝庆路3号居住,在经历了小女儿不幸夭折,1957年周宗良去世,四小姐赴港奔丧接收遗产,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徐兴业带着孩子们一直居住到1992年去世。
这场婚姻最后是以分别告终。但也给这幢百年豪宅多少留下一抹玫瑰色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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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小儿子徐元章是7岁那年(1953年)随父母从淮海中路中南新村搬到宝庆路3号。早年9岁妹妹的夭折,12岁时母亲的离去,令徐元章的童年带上一抹凄零,这令他总带着一缕浅浅的哀伤。
图为徐元章
徐元章与老爸徐兴业很像,相貌平平,不谙世事,不擅辞令,却颇受女性欢迎。他的太太黄亨义是一位中德混血儿。说来也巧,仿佛命中注定,与父母为师生相爱一样,黄亨义与他,也是师生恋。
她15岁那年,经人介绍跟他学油画,就此互生爱慕,谈了8年恋爱再结婚。
黄亨义似是徐元章的母亲,宝庆路3号的四小姐的翻版,岂但漂亮而且多艺多才。她跟言慧珠学过京戏,跟男低音歌王温可铮习过声乐。在当年的罗宋俱乐部跟白俄学过芭蕾。她的画也很不错。
如同当年徐元章的母亲,拜倒在黄亨义石榴裙下的人不知其数,却偏偏看中又没相貌又没权势更遑论钱财的徐元章。
在1971年嫁入宝庆路3号亭子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1992年,已经42岁的黄亨义有个机会去美国。为了女儿,她走了。
徐元章是不会离开上海的,也不愿离开宝庆路3号。就这样,送走了太太,送走了女儿,他仍守着宝庆路3号,画他的上海老洋房。他没有公职,就是靠自己的画笔,养自己、养宝庆路3号的大花园洋房。
50年来,他坚持用维治尔的画法画旧上海建筑,偶尔在这里与老友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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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又带走多少的上海传奇和昔日皇族豪门的恩怨呢?
中国最大的豪宅案件
宝庆路3号是上海规模最大的私人花园。自从2002年这幢洋房便官司上身,一场持续数年的房产纠纷案就此上演。
周宗良生前分别娶妻孙家仪等四房,有6个儿子7个女儿,留下孙辈众多,散布在国内及美国等地。1957年周宗良在香港逝世,留下遗嘱:财产分配比例为妻子孙家仪25%,6个儿子平均分配50%,7个女儿共占25%。
当周宗良儿子、女儿这一代也要相继离开人世时,周宗良的遗产分割日益成为众多后辈的心病。
2002年6月,周宗良的三媳妇周遂良等7人向上海市一中院递交诉状,将周宗良二儿子的女儿周广仁、养女周平等16个子孙告上法庭,要求解决宝庆路3号等几处不动产的遗产分割问题。
周宗良在国内财产多为不动产,加之周氏家族人丁众多,不少人在海外,致使继承关系更为复杂,这才有了房产纠纷的缘起:拍卖宝庆路3号,以便周氏后人用现金方式分割这座不动产。
由于无法对宝庆路3号进行实物分割,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采取继承人内部竞价的方式,变现后的价款按照遗嘱进行分配。
2004年9月14日,一审判决出来了:周孝高的继承人周广仁、周平受案外人上海地产(集团)有限公司委托,愿出资7300万元要求取得该房产权。
突然出现的地产集团和7300万的竞价结果。悬殊过分的数字引起了周家继承人的疑问和猜测。根据上海史丹福老洋房租售中心的统计数据,2004年,宝庆路3号所在徐汇区的老洋房均价为3.8万元/平方米,也就是说,宝庆路3号当时的市场价值已经达到1.8亿元。
富顿集团的出价是1.1亿到1.2亿。在最早的竞价中没听说有上海地产集团,但是根据一中院的判决书,最后只有地产集团愿意出资。其他地产商并没有参与正式的竞争。当时法院告诉他们:买家先将购房款一次付清,由法院来通知所有继承人,所有继承人把钱领回去并签字同意,办好手续后才能过户,只要有一个人有异议,房子便动不得,完成这些程序估计要2年左右。
这些风险提示让潜在的买家知难而退。在一审判决书下达后仅9天,周家继承人看到了《解放日报》第31版刊登的一则广告:“宝庆路洋房,共五栋法式洋房,土地面积4780平方米,1.35亿,地标建筑,你还在等什么?”这则由上海普润房地产顾问有限公司刊登的广告,让周家继承人觉得匪夷所思。
这家地产中介公司恰由上海地产集团下属子公司——上海金丰投资有限公司参股,刊登广告的时间还在上诉期限内,法院的判决并不是生效判决,上海地产集团在此时还没有取得宝庆路3号的合法产权。
此后,多位继承人向上海市高级法院上诉,要求撤销宝庆路3号7300万元转让的竞价结果。2006年5月,上海市高院作出终审判决,维持一审结果。
上海地产集团并没有得到所有继承人的同意。周宗良的外孙女、法庭确认的继承人陈全庆在采访中表示,至少有6个继承人没有签字,并且,“没有签字,就不能变卖”。
50年代,周韵琴由香港去了英国,又辗转在巴黎定居。直到80年代,她还与宝庆路3号的丈夫孩子偶有书信电话往来。不过,由于误解加深,后来周韵琴便音讯全无。由于周韵琴被认定为“下落不明”,因此徐元章和其兄徐元健都不具备宝庆路3号的继承权,在宝庆路3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徐元章,就这样成了这座没落豪宅的局外人。
2007年,地产集团一纸诉状将徐元章告上了徐汇区法院,要求徐元章立即搬离宝庆路3号。对此,徐元章想不通,自己在这幢老洋房居住了几十年,对这座房产进行维护花费不菲,应该享有该房子的居住权。并且,自己已经取得了诸多继承人的授权书,允许他继续使用宝庆路3号。
徐元章无奈地说,
将来,我肯定得离开这。
2014年12月3日,徐元章走完他近70年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