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如果这是人生中最后一个夏天
俞步云在病床上填写有关生命规划的内容
“我这一生中,有倒霉的时候,也有愉快的时候,经历的太多了。死亡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俞步云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很了解。
他在程家桥街道社区服务中心舒缓疗护病房已住了近300天了。
作为上海市舒缓疗护首批18家试点单位之一,程家桥街道社区服务中心目前有36张舒缓疗护床位。在这里,将医疗护理和生活护理结合起来,通过运用各种医疗护理手段最大限度地减轻患者心理和躯体的痛苦,给予家人和家属感情和精神上的支持,提高临终病人的末期生活质量,帮助他们在人生旅程的最后阶段安详有尊严地离开人间。
舒缓疗护病区
如果即将到来的夏天将是你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夏天,你会怎么度过?
英国bbc纪录片《我死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就记录了五个素昧平生的绝症患者,一起走向生命尽头的故事。
在程家桥街道社区服务中心,也住着不少面对同样问题的人。
电梯行到四楼,是舒缓疗护病区,现已改为安宁病房。不管名字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病房内的30多位病人,都是肿瘤晚期病人,肿瘤细胞在他们身体里扩散,医学对疾病已不再有办法,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舒缓疗护不再做积极治疗或有创治疗,而是将医疗护理和生活护理结合起来,通过运用各种医疗护理手段最大限度地减轻患者心理和躯体的痛苦,给予家人和家属感情和精神上的支持,提高临终病人的末期生活质量,帮助他们在人生旅程的最后阶段安详有尊严地离开人间。
自2014年底成立舒缓疗护病区以来,经过三年多建设,程家桥街道社区服务中心目前有36张舒缓疗护床位。空间不大,但每一间病房都有极好的采光,把窗帘拉在一边,阳光直直地照射进来,温暖又明亮,透过窗户,可看到远处的延安路高架,但声音被隔离开了,病区内很安静。大部分病人都躺在病床上,或是在休息,或是通过一些辅助手段维持着生命。
俞步云去年进来的时候,很不习惯。
前年,他发现自己的双脚莫名发肿,当时,他在西昌,去当地医院检查,没诊断出什么问题。中药、西药都配了点,没有根本解决问题,但缓和了一些。
回到上海之后,他发现腰部疼痛,没有太在意,以为是神经痛。
渐渐的,更严重了,双脚有麻木的感觉,疼痛加剧,他去疼痛科看病。医生有经验,马上安排他做核磁共振,检查发现肿瘤,在腰椎第七节。这并非原发部位,而已是骨转移。
肿瘤马上展现了自己凶狠的模样,去年七月,他晚上起来上厕所,一下子瘫倒在地,双腿动不了。
病情发展得快速,超出了他的预期,让他一下子无法接受。
要知道,就在最早感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80多岁高龄的他,还坐着火车从上海赶去西昌做实验呢。
ca什么意思,我知道的
每一年夏天,俞步云都会去西昌。
西昌是他之前工作的地方,退休后,虽然他和家人都在上海居住,但每到夏天,他必会乘火车经成都去西昌居住数月,在简陋的房子内开展电解实验。
其余呆在上海的日子,他也不闲着,一个星期总要去好几次图书馆,查找资料,看书,忙得不亦乐乎。
所以,当躺在病床上,双腿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心想:大事不好了。
俞步云对自己的疾病一清二楚。“检查报告上写ca,我知道的,就是cancer,癌症呀。”
和不少老年人得了癌症后,会被家人隐瞒病情不同,俞步云的家人了解他的性格,不敢对他有任何隐瞒,每次医生谈话,都是当着他的面说的。俞步云还请女儿从图书馆借来医学方面的书,他要对自己所患的疾病有更多了解,“我要搞明白,死也要死得明白。”
俞步云对待疾病和生死的态度更像西方国家的老人,他说从他的角度来讲,不希望医生或家属对他的病情有所隐瞒,这样可以让患者有心理准备,也能根据自己所余下的时间做好人生规划。而且他也很好地做了自己的主人,为自己决定了治疗方向。
当时在不同的医生那里,有两派意见,一派主张积极治疗,做手术搏一下,另一派主张保守治疗。俞步云最终决定,不开刀了,保守治疗。“我看了书,了解到,骨转移了,很麻烦。开刀,放化疗,生活质量很不好,也并不能延长生命。”俞步云说。
医院告知,存活期不超过三个月,家人无奈之下,把俞步云送进程家桥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舒缓疗护病区。
俞步云对死亡的态度很豁达,他说:“我这一生中,有倒霉的时候,也有愉快的时候,经历的太多了。死亡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我自己都曾面对过好几次死亡呢。六七岁的时候,我得了肺结核,那个年代,肺结核也算是绝症,后来父亲陪着我早上散步,没吃什么药,居然就好了。还有一次在矿山上,黑暗中从3米多的崖上摔下去了,前后都是大石头,我正好掉在当中有泥有草的地方,屁股着地,又是大难不死。”
不过就算豁达如他,疾病还是会在人的身体上产生痛苦的感觉,让人无所适从。
放不下的事情
之前一向自由,想去哪就去哪的人,一下子被困囿于1.2米的病床上,双腿没有知觉,不听使唤。护工阿姨的照顾让他很不习惯,“把我翻过来翻过去,这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小小的病房内住了两个人,他住进来当天晚上,隔壁病床的病人去世了。他很坦诚地说:“那天我还是有点紧张。不过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从我住进来到现在,已经送走了7个人。”家人怕影响他心情,提出是否要给他换个单人房,不过他觉得没有必要。
俞步云的恢复超出预期,现在他的双腿已经能动,但还是无法站立。他面色红润,思路清晰,但在说话的时候会一直打开床边的盐津枣含在嘴里,因为嘴巴苦。虽然中心针对约有90%的肿瘤晚期患者伴有不同程度的癌痛,常规止痛治疗效果不理想的情况,尝试“无痛病房”的建设,但俞步云还是会有胸部一按就痛的问题。
疾病在人身体上打下印记,似乎想让人臣服,但人终究还是自己的主人。俞步云在精神状态还不错的情况下,开始改造自己身体能自由伸展到的两三平米的空间。他把女儿结婚时拍的全家福照片放在床头柜上,他让家人找来一根小管子,这样不用借由他人帮助,他就能开关床尾的灯,他还在床头的插座上插上一盏床头灯,这样使用更为方便。他还请女儿为他在图书馆借书,他不想丢了身体健康时的兴趣爱好。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俞步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放不下,首先当然是家人,“我们感情很好,要分开了,我很难过。”
还有放不下的是他在西昌所做的实验,他没有办法再去完成,也没有家人可以继续。后来他想到了把自己的实验成果申请专利,他希望它们今后能推向社会,由后人发展。
在病床上,俞步云申请了三项专利,这让家人和医务人员都感到很钦佩。医务社工部负责人吴冰说:“有的患者住进舒缓疗护病区后,看到周围人相继离去,或是听到亲属中有人说,你怎么住到临终病房来了,会承受不了这部分压力,情绪上有波动。俞老先生一开始住进来的时候,也曾有过不习惯,但他适应得很好,还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特别好。”
他的反馈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到我这个年龄,必须会有这样一个过程。有的人身体没这么好,生活自理早就成问题了,我虽然躺在床上,但生活各方面多少还能动一动,最关键,我脑子还没糊涂,一刻都停不了思考。”俞步云感到骄傲的是,他还算是家族里第一长寿的人。
因为俞步云生病,女儿俞若理和他建立了最紧密的关系。“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50多岁了,他没有因为晚年得女的关系对我很宠溺,反而是如大部分中国父亲一样,对孩子很严厉。我之前和他并没有很多交流,而他这次生病,我们交流了很多,我对他过去的经历有了很多了解,我感觉这是第一次,我们建立了真正的父女间亲密的关系。”
俞若理和父亲还讨论到了死亡。
在病区的活动室内,放着一套适合安宁病人与家庭的使用指南,包括生命规划篇,社会资源篇等。
生命规划篇中有一些问题,是患者对死亡的看法,也是对自己死后事务的规划。其他家属看俞若理在翻看这本书,和她交流,说,他们不太敢和生病的家人讨论这个问题。
俞若理不确定是否可以和父亲公开地讨论,一开始她没有拿给俞步云看,而是自己坐在病房内阅读。俞步云看到了,好奇她在看什么书,看到内容后,主动提出:给我看看。
后来,俞若理看到父亲在上面填写了一些内容。比如关于死亡,他认为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在如果病情无法控制,无力维持生命时,他希望除了基本护理和安宁治疗,选择不接受任何维持生命的治疗,让生命自然结束。而在关于告别仪式的选择上,他希望一切从简,不希望开告别仪式……
“得知父亲生病的消息,我很伤心难过,但是他对疾病的正面积极态度给了我很大的力量。”俞若理说。
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俞步云不能和往常一样,去西昌做实验,不过现在,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