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百岁的徐德政,在奉贤区庄行镇杨溇村里,是个“谜”一样的男人。村老年活动室设施陈旧,徐德政自掏腰包购置了新设备;村民缺少活动场所,想增添一座口袋公园,施工所需的十余万元是徐德政从自己的生活费里省下的。过去30年,老徐为家乡杨溇村办过数不清的好事,但因身体不便很少有机会回乡,以至于“儿童相见不相识”。不过,老徐的故事却在坊间流传甚广,老百姓奉他为乡贤。
如果把政府、社会资源给予农村的扶持比作“外力”,那么乡贤无异于一股“内生动力”。乡土社会离不开守望相邻、德才兼备的贤者为乡村发展献计献策,也需要借力乡贤的威望和影响完善社会治理,建立民间秩序。在中国漫长的历史文化进程中,乡贤始终是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当下,上海大力推进乡村振兴,以杨溇村为代表的一批上海农村重又挖掘出乡贤力量,用他们的才、力、智助推家乡更快实现发展。以乡情为纽带的现代乡贤们,能给农村带来怎样的变化呢?不妨一起去看看。
技术、经验“外溢”,乡里乡亲一同富裕
假如你在梨王陆林章的梨园里待上两个小时,一定可以读懂他段子手般的幽默。
“打头一茬农药要重一些,把虫子爷爷弄死了,也就生不出子子孙孙了”“先搞清楚树上有多少‘敌人’,再决定上多少‘武器’”“土地是婴儿,肥料是奶水,要合理配比,‘吃’多了憋得慌”…… 比起当地农业部门技术员的讲解,老陆的传授有股子“土”味,可老百姓却十分受用,一听就懂。近年间,老陆所在的杨溇村牛溇3组数十户梨农死心塌地跟着他这个自学成才的“土专家”,“陆林章说啥时候该施药了,我们就跟上;他说这个枝条该怎么修剪,我们就跟着学”。
陆林章在教授梨农种梨技术
2016年杨溇村成立乡贤联谊会,村干部上门邀请的第一批乡贤,就包括陆林章。“村委会希望我能继续带动更多人把梨种好,把好技术拿出来共享。”
要让梨树产量高,果实品质好,老陆确实有独门“秘诀”——挂果后,根据梨树枝现阶段的粗细、高矮进行科学疏条,预测果实将来的长势,为它们留下合理的间距和充分的生长空间,这是保障梨品的关键步之一。理论如此,实践起来却并不容易。每到夏天,老陆有一半时间在别人的梨园里泡着,免费帮人疏条,手把手“带徒弟”。东家学会了,再教给西家,周边梨农的种植水平日益有了提升。“我倒也不是没有私心。原先我光自己种得好,却卖不上价钱。如今大家都好,梨的价格反倒上来了,乡亲们一起受益”,老陆说。
庄行是奉贤区的农业重镇。以杨溇村为例,全村粮食种植达到2400余亩,蔬菜1300余亩,蜜梨500余亩,是老百姓主要的收入来源。而杨溇村乡贤陈嶔崎,单单一人就承包了当地1930亩水稻田,是绝对的粮食大户。
陈嶔崎不但自己种粮,也向周围老百姓收粮,每年2万亩的回收量几乎占到了庄行镇粮食种植面积的四分之一,换句话说,每4个庄行农民里,就有一个不用担心粮食的去向,由陈嶔崎的粮食合作社直接收取。
不过,这位乡贤带给村民的“福利”还不止于此。加入杨溇村乡贤联谊会后,陈嶔崎盘算了一下“家底”,“我能利用自己大农户的平台,把农科院的专家老师请来给散农做培训,也能把自己接触的一些低成本高效率的新型农药、化肥第一时间推广给大家,还能给闲散的村民增加一些就业机会”。陈嶔崎将目标对准了村里65岁以下尚具有劳动能力的残障人士,经过村委会统计后,全村48位符合条件的残障村民全部进入陈嶔崎的合作社,承担拔草、烘干等简单劳动,重新走上久违多年的劳动岗位。
今年4月,一家名为玉海棠的生态科技公司在崇明三星镇成立,而公司董事长正是本土乡贤施大钟。离岛多年,回乡干事业是施大钟一直以来的期望。近两年,他在三星镇流转了5000亩土地,长期聘用了当地50余农户,“想通过探索农业机械化、现代化、信息化,真正实现新农村、新农业,也吸引城里的年轻人来当新农民”。而玉海棠的成立,是施大钟反哺农村心愿的进一步放大——公司将通过与中国工程院、上海地产集团、中车集团等科研院所和大型企业开展项目合作,逐步在当地建立智慧农业区等集田园科创、田园应用、田园体验为一体的农旅综合体验区,并加大物联网、互联网技术在农村污染治理、河道治理和垃圾分类上的运用。“用科技提升农村老百姓的生活质量,用实实在在的项目寄托我对家乡的感情”,施大钟说。
讲故事,讲到百姓心坎里
8月末的上海,一层秋雨一层凉。奉贤庄行杨溇村六组里那株大槐树的荫头下,又集聚起不少纳凉的村民。而这也意味着,“故事大王”施於民该登场了。
76岁的施於民是杨溇村里“出镜率”最高的乡贤。因退休前担任干部工作,2016年加入杨溇的乡贤队伍后,他主动要求结合特长,负责村里的宣讲工作。两年时间,施於民在杨溇村累计开过50堂课、4场故事会,几乎家家户户都能认出这个时常悠然地骑着电瓶车,头发雪白的老爷子。
施於民每次讲课都会在小本子上做些记录,讲些什么,举什么例子,效果怎么样。久而久之,他摸清了老百姓的偏好,“农村人喜欢听故事。讲美丽乡村,不能照本宣科,要把我在别处看到的见闻拿来,讲全国各地农村建设的新面貌,老百姓听了才觉得生活有奔头;讲文明创建,我要拿自己的亲身经历说事,大家更容易理解,也能够照做。”
施於民在大槐树下讲故事。
相比宣讲员施於民,每到秋季才会“变身”的故事大王施於民显然更受欢迎。退伍前曾任空军轰炸机领航员、领航参谋,独立创编的飞行改装教材至今还被空军司令部政治部作为科技成果,光是施於民自己的故事就足够新奇、刺激。“去年在槐树下,我讲了自己服役期间一次极具危险的投弹故事。说到夜间飞机装弹升空后,突然发现一侧发电机故障时,我明显看到前排几个村民的眉头都紧促起来了。大家喜欢听,我也讲得来劲”。
乡贤的作用,有时体现在对百姓生活实实在在的提升和帮助上,有时,却是润物细无声的。在金山枫泾,一位游走于田间地头当了40年宣讲员的老乡贤唐秀芳,就全凭着两条腿、一张嘴,把党的政策方针讲活了,也把村民的心聚齐了。
“过去老人是根草,现在老人是个宝”“过去老百姓盼温饱,现在老百姓盼环保;过去老百姓求生存,现在我们求生态”……唐秀芳今年74岁,可讲起故事来声音清脆洪亮,表情、动作、语气活灵活现,感染力十足。一段快板《社会主义农村真真好》长达4分钟,150多句,唐秀芳全程脱稿,一气呵成,还不打磕巴。听者一面赞叹她的本事,一面又被她的顺口溜逗得咯咯地笑。一场宣讲下来,鲜有人中途离席。当地村民爱听她的故事,更爱听她的道理。不久前当地一位老人生病住院,子女却不够孝顺,让病中的老人倍感心寒。唐秀芳得知后,巧妙地从侧面对子女进行劝诫,最终让一家人化解了心中隔阂 。
唐秀芳本人。金山区提供
受施於民影响,四弟施象元如今也加入了乡贤队伍,成为杨溇村的法律宣讲员;二弟施天尧常居杨溇村,门前800米长的一条村级主干道路,成为他发挥乡贤作用的战场——每天按时出门打扫,把这条人人经过的村道变成村组的门面。而身体日渐不便的唐秀芳,身边则多了一位热心的志愿者甘当她的“护工”,帮她延续着这份特殊的宣讲事业。
都市人“回乡”,动足脑筋反哺农村
前不久在松江叶榭堰泾村,土生土长的青年人蒋秋艳和她的小伙伴一起,为当地的高龄老人建起了一座“养老不离乡”的幸福老人村。在这个项目范围内,所租用房屋皆是村民的闲置农宅,每间卧房里,两张床铺,一个卫生间,衣柜、空调、电视以及助老设施等一应俱全;自留地则被分隔成了大小相等的田垄,用木栅栏围起。入住的老人,多是本村或邻近村庄的村民,彼此相互熟悉,环境没有改变,依然可以侍弄瓜果蔬菜,生活却得到了全方位的照料,从助餐、洗浴到日间活动。
蒋秋艳说,村里走出去的孩子们,大都和她一样,早已适应了都市的生活。可守着老宅的爷爷奶奶们,却始终离不开这片土地。“能不能让不愿离村或经济条件有限的农村老人,也享受到较好的养老服务?”幸福老人村做到了。按照日间照料、临时居住、住养护理等不同等级和分类,蒋秋艳根据行业参考价,将相关费用降到了本区最低。如今,老人们在这里找到了欢笑和陪伴,一些原本住在“双人间”的老人甚至主动提出要搬到8人间,为的是可以“更热闹”。
70后汤春强是杨溇村乡贤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位,早先离乡打拼,汤春强创办了一家保洁服务公司。听说杨溇村正在申请创建以环境整洁为考核标准的“和美宅基”,汤春强主动承接起其中两个村组的环境打造工作。两个月里,他带着企业的员工帮村民清运垃圾、拆除违章,重铺水泥过道5000米,为10条河道完成削滩做坡,甚至还额外给村组做了全覆盖的污水纳管工程,彻底阻隔了周边河道污染源。
“汤春强的保洁企业不算大,承担村里的环境整治和后续维护工作也牵扯了大量人力物力,但他还是坚持只收取人工和成本,比起我们聘用市场化的第三方保洁公司,价格要便宜一半以上”,杨溇村村书记杨利锋告诉记者。
汤春强在现场指挥垃圾清理。
不过,要加入乡贤队伍,光有热心还不足够。乡贤要老百姓认可、服气,要品质优秀,要能坚持付出。从去年提出参加意愿,到今年正式成为一名乡贤,汤春强花了足足一年时间向当地的老百姓表达“诚意”。逢年过节,他带着慰问品走访困难户;高温天,他主动提出要给病残家庭送风扇;他还长期资助了3名困难儿童就学。经过一年“考察期”,不少老百姓认识了,也认可了这个心细如发的年轻人,汤春强如愿从乡贤志愿者变成了一名真正的乡贤。
不久前,杨溇村又一名乡贤志愿者“崭露头角”。大调研过程中,杨溇村了解到村民长期缺少活动场所,需要一座家门口微公园。向乡贤们求助后,从事工程建设的吴新源主动揽下全部土建项目,当天两台工程机械就轰隆隆地开进现场。从事电气生产的乡贤戴新冬则注资购买了一笔健身器材。受两位同乡的影响,志愿者朱志良也首度加入到项目建设中,出钱出力。如今,微公园已投入使用,一到黄昏,不光杨溇的老百姓,就连邻村村民也都赶来纳凉。在凉亭里坐坐,用牵引器伸伸懒腰,在广场上跳跳舞……村民以自觉维护公园里的各种器械,无声回报着来自乡贤们的一份善意。
[记者手记] 故乡,不该是回不去的远方
上海提出做好乡村振兴大文章,人才成了绕不开的关键因素。然而在经济市场化、人口流动化的现代背景下,乡土社会的精英群体逐渐外流,都市青年又找不到回乡创业的合适切入口,村庄,日渐剩下麦田里佝偻着脊背的守望者,似乎成了“回不去的远方”。
真是这样吗?如今看来,有一股微小却绵延不断的力量正在给乡村注入鲜活的生命力——他们或以高尚的品格、淳朴的热忱净化着乡民的心灵,或以娴熟的农业技术、先进的理念点滴改变着农村数代人一成不变的生产生活,又或者在老百姓最需要的地点、时刻出钱出力,竭尽所能实现百姓心愿……
人类学家费孝通曾在著作《乡土中国》中指出:“在乡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现代人,虽奔走于繁华都市的边缘,内心深处却始终隐藏着一个遥远的乡土情结。”今天,大多数人尽管与乡土社会日渐疏离,甚至脱钩,但能以乡贤身份回归乡村、回报乡村,无异于给了他们一个纾解乡土情结的合理出口。从这个意义上讲,割舍不断的乡情,势必会成为越来越多都市中人反哺乡村的天然缘由,这无疑给了乡土社会一个吸引人才资源、重构社会秩序的良机。
不过,我们也应看到,一味通过情感牵引达到人才回流效果,往往收效甚微且不可持续。真正要使乡贤成为足以推动乡村振兴发展的重要力量,还需从根本上优化乡村肌理,完善乡村功能,为乡贤回乡创造条件、提供保障、给予便利,让乡贤文化代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