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晚8点25分，杨浦区复旦求是进修学院（以下简称“复旦求是”）开在巷子口的门前，灯光顿时明亮起来。三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从玻璃门里走出来，拉着红色隔离线，把簇拥在门前的家长往后推。
3名保安面对的，是近千名家长，他们簇拥在政肃路国达路路口三号湾广场旁这个不起眼的楼间通道里，等待着即将下课的学生。
6月24—29日、7月1—6日，类似的场景每天都会在这里上演：经过家长们争相抢号，1685名即将升入五年级的学生，在这里接受了“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的培训，其中395名学生是在地下室的教室里上课的。
“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火爆的背后，是家长圈中一则流传了多年的传言：只要孩子在“复旦求是兴趣班”中取得前100名的成绩，就可以升学进入上海民办学校中的翘楚——兰生复旦中学。
在家长们看来，所谓的“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五班”（特指五年级小学生为升入名牌初中而参加的补习班）。
事实真是如此吗？
6月24日晚8点30分，杨浦区复旦求是进修学院开在巷子口的门前，一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举着“d03教室”蓝底白字的牌子出来，后面过道里跟着一群孩子，门外守候的家长开始骚动。
萱萱妈个头不高，淹没在人群中，高举着双手，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使劲往前面挤。
站在巷子口一家便利店门前的“制高点”上，可以看见眼前晃动着密集的人头。灯光下的明亮，稍远处的暗淡，一直延伸到巷子两头的黑暗中。
家长们正面并排贴着两张a3纸，纸上分别写着“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a班）”、“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b班）”字样。每张纸上列有16个带着“流水号”的格子，格子对应标注着“流水号”所在的教室，1685个“流水号”被分成了32份。
根据相关信息，1685名学生被分在了12点40分至3点50分，17点20分至20点30分两个时间段。
这些孩子都是今年九月份开学后即将升入五年级的小学生，尚需要家长接送。也就是说，在上下课高峰期间，该机构教学楼与三号湾广场之间宽10余米、长不超过50米的通道内，至少要挤入1000多人。
特别是在下课高峰，由于时间统一，通道内的拥挤程度堪比地铁早高峰。
接孩子的家长从机构的大门口，一直挤到对面三号湾广场的台阶上、花坛上。每当有老师打出象征着某个班级放学的蓝底白字的牌子，都会引起家长们的一阵骚动。孩子所在班级的家长们在人群中向前涌着，踮着脚将手举高，拼命向孩子示意。有的家长边挥手边高喊着孩子的名字。后排家长的呼喊声，甚至会震得前排家长耳朵发麻。
“太危险了。”一名学生的爸爸看着眼前的场景，忍不住念叨着。他用手机拍了一段小视频，发给了还在教学楼里没出来的儿子，打电话告诉他：“我给你拍了一段小视频，你看看这情况，晚点再下来。”
这位爸爸所在的位置，是三号湾广场一楼延伸出的台阶，离地约1米高，宽约1米。他的身前，是一座栏杆，后面一级级台阶上还“叠”着几层家长，脚下同样是一层挨着一层的家长。
由于人员过多，这位爸爸身前的栏杆已有些不稳。夜色中，家长们将身体靠在栏杆上，令栏杆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向下倾斜。这位爸爸看到后，吓得不断向家长们高喊：“不要倚靠！不要倚靠！”
“太危险了。”他再一次忍不住念叨着。
这样的场景，在6月24—29日、7月1—6日这段时间内，几乎每天都在这里上演。
1685名学生，相当于被分在了32间教室里上课。一名家长说，墙上贴的那两张纸上，凡是标了“d”字头的教室，都在地下室，分别是d01、d02、d03和d09：白天a班从630-826号，另加840、841两个号，在地下室里上课；晚上b班649-844号在地下室上课。按照编号算，在地下室上课的孩子共395名。
6月24日上午，晨报记者从地面教室下到地下室，下面的教室跟地面上的教室没有太大差异：日光灯照明，过道里也站着人。
“我家小孩也是在地下室上课。”萱萱妈说，她没有机会下去看，也还没来得及跟孩子谈到学习环境问题：“这里一号难求，我们家长也没有机会跟培训机构较真。”
实际上，家长们也是在6月24日开课时，才知道孩子是在地下室上课的。
一个在现场发招生资料的女士说：“你也别管楼上还是地下室了，今天你家孩子能来上课，就很幸运了。”
的确，只有拿到“幸运号码”的孩子才能走进这扇由多名保安和工作人员层层把守的大门。
萱萱妈说，如果你没有去抢过报名的号码，就根本没法体会这个号码来得多么不易。
一位家长说，早在6月8日晚上，“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将于6月10日放号报名的消息就在家长中悄悄传开。
当时，家长王女士准备6月9日晚上通宵排队去抢号，结果9日上午10点半，她就接到了同学家长的电话，“已经开始提前报名了，前面排了50多个人”。
王女士当即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驱车狂飙，在20多分钟内赶到了国达路领取“预约号”的地点。此时，她发现，自己前面已经排了1000多个人。也就是说，在她接到家长通知的这半个小时内，有1000多个家长从全市各个角落蜂拥而至，像潮水一样涌到了杨浦区国达路。当她拿到预约号离开时，已是当天下午2点多，后面再赶来的家长，已经没有号了。
李先生就是这场“信息战”的落后者。他在6月9日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驾车冲向了报名点，但还是晚了一步，现场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近2000个预约号已经发完了。
没拿到预约号的李先生，只能先在复旦求是登记了自己的信息，等待着 “扩招”或“递补”的机会。他听说，今年8月份，“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有可能增开班级，但至今这依然只是一种传言。
有家长为复旦求是算了一笔账，如果每个“流水号”都意味着一个报名成功的学生，按照该机构每名学生一期课程5000元的收费标准，该机构仅暑期一期课程就可进账842万余元。而据往期参加培训的学生家长透露，除了暑期班，后续还有秋季、寒假、春季三期兴趣班课程。
从中午到晚上8点半，接孩子、送孩子、等孩子的家长都充斥在这个商圈的每个角落。在上下课高峰，他们聚集在楼前，在其他时候，他们则占据了附近商业设施的椅子，无论是咖啡店的太阳椅、三号湾广场一楼大厅的沙发，还是附近日料店已经坏了一半丢在外面的铁椅子。
“我们这个小姑娘，学习老好了。”在麦当劳里，一位阿姨对旁边的人说。因为没有地方坐，她在安置好小女孩后，不得不和旁人挤在一起。她一边叮嘱着小女孩专心吃饭，一边和旁人聊天：“别人都觉得题目难，她不觉得的，她兴趣班都学过的。”
孩子都学了什么，学得怎么样，是这些家长们坐在一起最爱交流的话题。每当提起自己的孩子，这些家长在自谦的同时，又难掩自豪。有的家长说，自己的女儿数学难题做不来，但英语很好。有的家长则说，自己的孩子语文不行，但很喜欢数学。
一名家长说：“这里的孩子都是‘牛娃’，奥数都拿过奖，英语学完新概念英语前两册，平时都是刷中考的题，至少能背两三百首古诗。”
在家长圈中，一个被视作板上钉钉 “传言”，被家长们公开议论着。传言称，只要孩子在“复旦求是兴趣班”中取得前100名的成绩，就可以升学进入上海民办学校中的翘楚——兰生复旦中学。
“往年的家长们都说，虽然名字叫‘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但大家都口耳相传，这是上海最靠谱的‘小五班’（特指五年级小学生为升入名牌初中而参加的补习班）了。”一名妈妈说。
与这个传言相印证的，是另一则关于兴趣班考试难度的传言。有家长说，这个兴趣班的语文、数学、英语的考试，难度堪比中考卷。这则传言得到了一名去年曾参加过兴趣班考试的老生家长的认可：“培训老师上课讲得比较难，考试比上课讲得还要难。”
“我们就是来看看自己水平的。”一名家长直言不讳，她对自己孩子能否应对兴趣班的考试没有信心，“就是让他见识一下，不要老是觉得自己学习很好。”
萱萱妈的家长群里，把上这个兴趣班的孩子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顶尖牛蛙”。萱萱就是这样的孩子，萱萱妈说孩子一直在课外参加培训班，语文、数学、英语的水平都不错，奥数3年级就跳级参加4年级杯赛，并获得了二等奖，英语过了“3笔4口”，正准备考“基口”。孩子从小博览群书，语文功底也非常扎实，作文竞赛也有斩获。
“大家都在说，每年兰生复旦都会从‘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招收100多名最优秀的学生，报这个班主要是来拼一拼这个进名校的名额。” 萱萱妈直言，所有报名的家长，都对这个传言深信不疑。
另一位家长透露，今年兰生复旦家长开放日的时候，一名负责接待家长的学生特意强调，他曾报过“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在这位家长看来，“这样的暗示意义很明显”。
另一类是童童那样“算不上牛蛙”的孩子。童妈虽然对孩子读“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比谁都积极，但她将童童定位为“来打酱油”的。她说，童童奥数不好，没有获奖，但英语和语文不错，课余还在体校学游泳，学机器人、编程、书法、钢琴……是个全才：“现在没有全市统考，童童在全市的位置我们并不清楚，她自我感觉太好了，我想来这里，让她见见世面，认清自己的位置。”
据去年参加过“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的一位家长透露，实际上，暑期班、秋季班、寒假班、春季班都坚持下来的学生并不多，大概只有几百名。因为每一期兴趣班结束后都会有一次考试，据说班级前3名才有戏进入兰生复旦，培训老师会告知考试的平均分，这个分数线以下的孩子很可能就会放弃。
同样对传言深度认可的，还有一家名为同欣的教育培训机构。在家长的接送孩子的高峰，这家机构的工作人员不遗余力地向家长们发放着一张叫做“同欣‘小五’真题体验券”的传单。他们声称，该机构已经研究多年，能够根据复旦求是进修学院的考试进度，为学生做培训，帮助学生取得好成绩。
同欣教育培训机构的一名男子说：“‘小五班’（记者注，该说法为其口语化表述，准确说应系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与往年相比，今年算扩招了。估计民办兰生复旦中学的录取人数应该也会相应增多，最终兰生复旦的录取率，应该是‘小五班’参加培训总人数10%左右。”
这家机构特意为“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又开设了一期10天的配套课程，收费4000元，并请老师来讲课，让家长试听。
6月24日，这家名为同欣教育培训机构的试听课程，同样被家长挤得满满当当。上课的老师向在座的小学生家长们推荐了好几本初中数学练习册，其中有难有易。培训老师私下透露，如果想上兰生复旦，需要做那本最难的。
与此同时，复旦求是的工作人员也没有闲着，有工作人员向等候在外的家长，散发针对四年级学生暑期兴趣班的培训资料，声称上了这个兴趣班的好处是可以“不排队直升五年级的兴趣班”。这个针对四年级学生开设的暑期兴趣班，被家长们称之为“小四班”，“是为了上‘小五班’不用排队占坑的”。
上述招生老师说，“四年级的兴趣班”与“五年级的兴趣班”是同一所培训机构所开设的不同年级的课程，课程设计模式完全相同，课程内容是连贯的，考试难度也是递进的。
不少家长直言，招生老师看透了家长们的心思，每句话都能点到家长的某个痛点。
“有些孩子在自己班级里数一数二，但来我们这儿，跟全市的孩子一比，就看出差距了。”发放宣传资料的工作人员说：“报了四年级的班就是老生了，老生都可以直接读五年级的培训班，不用排队。有个小孩上过我们的班，在班级的成绩一下上去了，很高兴。”
那么，四年级兴趣班的老师又是从哪里请来的呢？
“这太敏感了，现在严查的就是在职老师出来上课。我们这里都是最好的老师。”上述工作人员说。
据介绍，今年暑期，四年级的暑期兴趣班预计招收200多人，开5-6个班，语数英打包上课（不可以单上一两门），共12次课，每次3小时10分钟，学费也是5000元。与五年级的兴趣班一样，四年级的培训班也是一年4期，包括暑期、秋季、寒假、春季，然后再接着上五年级的兴趣班。
“这么贵的课程，如果不是为了给‘小五班’占坑，谁会报名呢？”一位家长直言不讳地说。
我们没有办任何培训班
那么，上海民办兰生复旦中学真的会从复旦求是小学兴趣班中的学生招生吗？
对于这一传言，兰生复旦的周萍校长给予了干脆的否定回答：“我们没有办任何培训班，任何教培机构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招生不需要‘小五班’。”
那么复旦求是为兰生复旦办“小五班”的传言究竟因何而起呢？复旦求是暑期小学兴趣班的相关教学内容又是否超纲超范围呢？近400名学生地下室的教室内培训，是否存在安全隐患呢？
针对上述这些问题，当晨报记者向复旦求是进修学院提出采访要求时，却被该教培机构拒之门外，没有得到任何回复。